Sunday, June 20, 2010

不想淋雨

駕車赴院怠速紅綠轉換的秒殺間,酷夏熱氣騰騰的車陣中,居然有隻粉黃蝴蝶飛過擋風玻璃前。

已經開始恐懼這看似週而復始但危機四伏的工作的我,望著輕盈振翅離去的蝶影出神,當時沒有料到很快狂雨就要飆下了。

是位年過九旬的老翁,一年多前的門診紀錄,視力雖然不好,但還看得到;我還記得,以前都是他的女兒帶著他來看診,因為病情符合,幫他寫了輕度視障的證明後,雖然必須定期點眼藥控制病情,但他再也沒出現。

這次兩位從未謀面的婦女,另加一位外傭,帶著他來,要求我白紙黑字,用我的醫師證號,蓋我的醫師印章,證明他現在完全看不到。

護理師私下告訴我,檢查視力時,這兩位婦女藉著攙扶他的理由,一直在老翁身邊明示暗示他,全部都看不到,所以連有無光線都無法辨別。

但他的瞳孔照光還會收縮啊,應該至少有光覺;我對空氣中緊逼到鼻尖的人性陰暗感到絕望,但仍勉強自己逼出最後一絲掙扎詢問:

「他的女兒呢?」

「他女兒今天要上班很忙,不能帶他來,所以叫我們帶他來。」

「那你們是他的什麼人?」

「我們是他的媳婦。」

「他一年多前還看得到,現在都看不到才回來門診,怎麼不定期檢查點藥,至少保住一點視力?」

「妳的門診很難掛啊!」其中一位較矮的婦女理直氣壯地大聲回答。

「很難掛我也可以幫阿伯加號,或是先看其他醫師;台灣看醫師很方便啊,怎麼會放到他完全看不到?」這不合理的推拖,還把責任硬拗給我,讓我的警戒心更強了。

因為無法解釋的視力完全喪失,必須做詳細的視網膜檢查,點散瞳劑後,請他們到候診區稍待。

過了二十分鐘,再請阿伯進來,阿伯的兩條鼻涕流到唇邊,兩個"媳婦"一個外傭帶著他,但沒有人幫他擦。護理師說,三個女人在外面等候時,逕自喝飲料吃零食,任阿伯一個人坐著,也沒有招呼他吃東西。

我心裡很難過,如果病家對醫師向來的期待,是永遠保持對疾病的高度警覺與正確判斷,怎麼會僥倖以為這樣粗劣的手法,可以陷醫師於錯開診斷書的險境呢?

檢查過眼底,仍無法解釋阿伯為何雙眼無光覺,所以我委婉說明,我可以寫他的疾病的診斷書,但無法開立他完全無光覺的證明。

「為什麼不可以?年紀大了本來就會退化,現在他真的看不到了!妳是怕碰到壞人嗎?」

「我知道他視力不夠好,我也開過殘障證明給他了,可是他的瞳孔照光還會收縮,我無法證明他現在沒有光覺,請妳們見諒。不然我可以幫阿伯介紹到眼神經專門的醫師,看看還可不可以治療。」

見我堅守最後一道防線,她們仍要求我開立疾病的診斷書,才悻悻然離開診間。

不一會,我正在寫診斷書的時候,較矮的婦女用力開門進來,對著護理師高聲斥責我:

「我一定要講,你們醫師沒有醫德,他年紀這麼大了,還刁難老人家!」

我知道他的視力不好,我知道年紀大了就會退化,我知道現在討生活很困難,但我的專業與良知寫不出雙眼無光覺的診斷書。若真關心長輩,應該按時回診穩住視力,「沒有醫德」真是不願分辨是非時,自以為崇高痛罵醫師最不費力的一句話了。諷刺的是,她們還在等口中「沒有醫德」的醫師開立的診斷書。

傾盆大雨終究侵襲了,不想淋雨又沒有雨具,環顧四週又杳無遮蔽,想擺脫眼前惱人一切,隨著粉黃蝴蝶遨遊天際,但蝶兒此刻已遭無情豪雨打落了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