盲醫師殺人事件

如同許多犯罪分析，心理學家總會歸咎於童年不愉快的經歷；醫師的行醫風格，日積月累與自己的本性偏離，也許與養成過程被動遇見的人事，脫不了干係。

有一位病人，活在我心底層，至今仍影響我對人性與醫療的判斷，天真浪漫逐漸離我遠去。

三年多前，他因頸椎疾病住院開刀，因為合併糖尿病玻璃體出血，神經外科醫師照會我。

從第一次見到他，到出院後門診追蹤，他總是頸圈不離身，表現得非常愛惜身體；因為雷射治療後，出血一直沒吸收，所以我解釋只要神外醫師認為頸椎術後病情改善，足以接受眼部手術，血糖控制穩定兩百以下，再來商量開刀事項，他也同意不必急，等頸椎恢復再說。

幾個月過去，直到某週五，他來門診告訴我，神外醫師說可以開眼睛了，近來血糖控制也不錯，希望我盡快幫他安排。我看過排刀本，於是說好下週一午後住院，週二早上開刀。

沒想到他週六跑來醫院掛急診，說眼睛看不到了，要趕快開刀；護士聯絡我，我覺得很納悶，都已經視力不好那麼久，而且下週二就要開刀了，急診開刀房應該保留給有重大危險的人，所以好言相勸請他回家。

週日他又來掛急診，又說要趕快開刀，我想第二天就要住院，隔天就要手術，還是請他明日再來。

週一下午他依約來辦住院，頸圈依舊不離身；週二上午手術順利，週三點藥檢查的時候，他要求我照會神經外科。我問他有什麼不舒服嗎，他說沒有，因為不想浪費健保資源，所以我請他出院後再回診；他接著又叫我幫他照會代謝科，因為血糖都很正常，我解釋後也拒絕了。

週四早上我去病房，聽護長說，病人半夜跟在陪病床睡覺的太太說想去樓下買東西吃，就出去了；太太後來醒轉發現他頸圈沒戴，手機也沒拿，一直沒回來，所以離院去找了。

他頸圈沒戴這件事讓我很訝異，因為他連開眼睛的時候都堅持戴著，可是週四是我忙碌的開刀日，也只能等太太消息了。

直到週五早上，太太都沒連絡，我主動打電話去他家，是太太接的，我本打算請他來聽後訓他幾句，沒想到太太說那天凌晨他離開醫院叫計程車，坐到潭邊投水自殺了。

怎麼會這樣呢？太太告訴我，那天稍早，隔壁床別科病人身體狀況突然惡化，急救穩定後送去加護病房了。他看到後跟太太說，人活著真的很痛苦，也許又想到自己的病體，事情就這麼發生了。

週五黃昏時，我到病房跟護長告知這事，心中滿是悔恨遺憾；體貼好心的外科同事安慰我：「妳已經盡力了，不會有人怪妳的。」我一開口就哽咽了：「可是我怪我自己。」

眼科是小科，在龐大的醫院系統裡，勢必要跟別科合併病房照護；人體是奧妙複雜的有機組合，思緒天馬行空，恒常拘泥在我執，卻又容易受外界干擾。

如果那天我不顧健保核刪答應幫他會診兩科醫師，如果小眼科有獨立病房，如果那天隔壁床病人渡過平安夜，一切會不同嗎？

如果事情發生在現在，我能處理得更好嗎？

我的醫術比以前更好了，但我仍然不知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