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, June 29, 2007

錐心


連日刀數暴增,週六都開到下午。

從病患口裡得知,原來是城外醫學中心的前輩醫師封刀了,所以把必須網膜手術的病人都轉來這裡。

「封刀?」即使接連三位病人都言之鑿鑿仍難以置信,猶記得同門間口耳相傳,惜未能親炙前輩風流倜儻行雲刀法的種種神奇。

想到自己如果流年欠安,也許只剩幾寒暑的好光景;倘若氣數不差,人生也走快一半了。何時驥老伏櫪就此封刀歸隱山林呢?

數日面對複雜手術,身心眼手疲憊異常。剛來的助理步驟器械不熟,我又睡眠不足,難免心浮氣躁,伸出左手拿已經沾到病人血液的 microvitreoretinal blade 時,居然戳到自己右手食指。

這銳利的刀鋒可是能夠輕易穿透鞏膜壁的,回神幾秒間,汨汨鮮血充滿滅菌手套的前端,是我執業生涯第一次肉體上狠狠傷了自己。

再怎麼心理虛弱,處理好傷口後,重新刷手繼續操刀。直到此時,打這篇文章的起承轉合間,還刻意重用中指。

憶起實習醫師的第一站,沒有選擇的餘地,就輪到專收愛滋病患的慢性病房。清晨陽光斜斜地照進空蕩的護理站,病房裡很少見到家屬,毫無實戰經驗的實習醫師,無論抽血或打留置軟針,節奏似乎比挪移的光線更緩慢。

當時的心情,沒有任何惶恐的成分,只是覺得一踏進病房,生命在他們身上彷彿消逝很快,在自己身上卻是每分每秒都如此深沉。

針扎事件的流程依序走完,只能希望病患身體很乾淨,抽血報告出來後,從此各自為安,各不相干。

如果不乾淨呢?

Wednesday, June 20, 2007

紀念屈原

盲醫師通常不論有無值班,假日也會到病房報到探視病人。這次端午節因有要事必須出城去,所以拜託值班醫師 cover 住院病人一天。

健保病房一般設有三床,住院幾日下來,基於暫時都是天涯淪落人,只要不是夜裡打呼有如轟雷,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眾人,有時會發展出共患難的革命情感。

今早我去查房,第二床阿伯是網膜剝離的病人,檢查眼睛時他憨直問候我:「醫師,昨天妳去哪裡玩?」

我正仔細端詳眼底呢,應付了事:「沒有啦,哪有去玩。」

第三床工作時從高樓摔傷的年輕病人接著追問:「妳有沒有去看划龍舟?」

我心裡盤算網膜復位良好可以出院了,隨口敷衍:「我不曉得多少年沒有看划龍舟了。」

第一床骨折等著早上要開刀的病人不肯罷休乘勝追擊:「哪妳有沒有去划龍舟?」

耶 ~ 大家一大早心情好像還不錯,向來憂國憂民的盲醫師逮到機會豈可不仰天長嘯一番:

「划龍舟倒是沒有,我本來打算要去投汨羅江的。」

爺三愣住半晌,哈哈笑了出來。


唉!像盲醫師如此鮮嫩多汁(油?),若真去投汨羅江,沿岸百姓大概不必再每年丟肉粽搶救屈原了吧 :p

Tuesday, June 19, 2007

唐代遺址

踟躕水井亭臺
一千三百年前
娉婷身影蓮移
想見烏眸俏臉


江村錦裏煙塵
浣花溪畔草棚
早為秋風所破
佳人芳魂何尋

Sunday, June 17, 2007

Stay Dark

有位阿伯,跟著我一年了。

我們第一次見面,他就是因為糖尿病引起右眼玻璃體出血,由女兒陪同前來,身上還帶著高血壓,腎衰竭已洗腎,肝癌做過酒精栓塞。

一年多來,定期看診,玻璃體出血一直沒吸收,他視力持續模糊考慮開刀,詳細解釋身體多重問題的可能風險後,阿伯與女兒臉上猶豫含糊的表情,使我不敢答應手術。

兩個月前,他們下定決心要求手術,由於他在外院治療內科疾病,我叮囑必須先詢問腎臟科,肝膽科,代謝科醫師意見後,如果他們都認為目前身體情況穩定,而且血糖控制 200 以下,血壓穩定,我才會幫他開刀。

女兒再次帶著阿伯看診,告訴我內科醫師都說最近病情尚可,血糖控制也不錯,希望我安排住院手術。面對他的複雜棘手疾病,我心裡雖然百般不願意,但還是排出時間處理,又提醒他住院前要帶外院血液透析摘要與用藥紀錄來,而且最好戒煙。

週一辦好住院,做完術前檢查,解釋手術注意事項後,女兒忽然說最近血糖不穩定,要求照會代謝科醫師先控制血糖;我聽了很錯愕,不是前幾天才告訴我血糖控制不錯嗎?因為他住院前曾驗過一次血糖才一百多,所以我說住院後規則測幾次後,如果有必要再照會,但隱然有種被矇蔽的感覺。

週二早上八點術前巡房,只有阿伯一人躺在病床,身邊沒有家屬,我問他關於手術還有不清楚的問題嗎?他說沒有。因為連續兩次血糖值都三百多,所以除了照會腎臟科醫師外,我又照會了代謝科醫師手術前先處理。

阿伯是第五台刀,下午開完接著第六台時,病房護士打電話進來,說家屬抱怨從病房到開刀房,手術結束從開刀房回到病房,都沒有見到醫師,要求我現在解釋病情。但今天早上是家屬自己不在,而且昨天不是已經說明過,我雖然覺得莫名其妙,還是麻煩護士轉告,請家屬在病房稍等,我這台結束後會立即過去解釋,

下刀後趕到病房,看到總是陪他看診的女兒,我問她不是解釋過好幾次病情了,怎麼說沒有解釋呢?她說不是她要問,是她的妹妹;我問從未謀面的妹妹人呢?她說妹妹離開了,交代只要告訴她就可以了。又問我為什麼沒有照會代謝科醫師,我說早上已經照會而且醫師也來看過了,不信可以問阿伯,阿伯才回答好像有啦。

話說從頭仍是夾雜不清,我只好再說明一次,並且請她轉告妹妹如果還有疑問,明早八點請務必在病房提出,我可以再解釋。

週三早上妹妹出現了,不過是位二十出頭的女孩子,態度卻不是很友善,我不願衝突但擠不出笑臉。血糖仍偏高,因為阿伯除了糖尿病飲食外又多吃了荔枝,解釋控制口腹之欲的重要性,例行換藥檢查公事後,再次聯絡代謝科醫師。

週四一走近病房,煙霧繚繞,阿伯竟然在床上抽煙,因為床頭有氧氣,我勸誡他這樣不但危險,又讓隔壁病人吸二手煙,而且還會影響傷口復原;因為家屬沒來,我只好請護士留意。想到好不容易為他一次處理好白內障,玻璃體出血,補全眼內雷射,放好人工水晶體,還免費補了一針血管新生因子抑制劑,他還不好好愛惜身體眼睛,心裡的反感直線上升。

這樣的鬱悶持續了兩天,週六出門前梳理馬尾時,我忽然領悟何必和一位生命如風中殘燭的老人計較呢?只要病家能理解,多吃些水果,多抽幾根煙,那是他選擇的人生,我必須給予尊重,不應該寒著張臉,於是決定早上查房時將嘴角上揚語氣放緩。

沒想到一早血糖居然五百多,因為獨自一人的阿伯半夜起來吃了顆肉包,住院期間我第三次聯絡代謝科醫師,他調整胰島素劑量後說了句話:「如果連病人自己都不想活了,醫生真的很難醫啊!」

這話讓我心情很沉重,後來才到的女兒聽到阿伯吃了肉包血糖飆高暫時不能出院,對處置不甚滿意,又嚴厲地訓斥阿伯,老人家黯淡的神情讓我更難受。如果能讓阿伯心情愉快,我會讓他吃點解饞的食物,不阻止他抽煙,可是這麼做會讓生化指數失衡身體情況惡化,家屬能接受嗎?

醫學的進步,讓醫師知道的更多,不明白的也更多;如果不能守住人性的基本面,病醫的相處與諒解只會步入黑暗。

Thursday, June 14, 2007

餘光


洶湧鮮血
突如其然襲來
錐狀細胞難捨與色素上皮分開

聲帶壓制視覺剝奪尖叫
桿狀細胞慇勤持守
三小聽骨探索離人行蹤

脣齒緊觸屏息忍耐
縱使身影扭曲幽暗
鼓膜搜尋冥想方位消息

從今而後
雖只藉餘光眷戀模糊風景
周邊網膜不願絕望

Saturday, June 09, 2007

Time Out

當主治醫師五年多,在招不到住院醫師的窘境下,醫院終於賜給眼科第一位專助,而我負責帶領她熟悉眼科工作。

說是眼科專助,理論上並不是只處理我的臨床工作,還要負責其他主治醫師的住院病患。只是我住院病患較多,所以病房門診開刀,整天跟著我轉個不停。

套句病患看護說的話,她說我走路好快,專助走路也好快;我笑稱專助走路快是被我逼的,而我走路快是被病患逼的。

終於正式上工一星期後,週一跟診到晚上七點多,週二上刀到晚上六點多,她是一位很認真負責的女生,沒抱怨什麼,下刀時回到門診,因為體力透支居然吐了。

隔天上班得知她過勞不舒服,慰問之餘叮嚀她如果太累可以反應,此外盡量找時間休息;她靦腆地說好,但反問我:「醫師,我幾天下來都累成這樣了,妳這幾年是怎麼過的呢?」

「怎麼過的呢?」我暫停下來思索這個問題。

我只能感念上帝讓我很少生病,外表堅強。感謝曾有一種眼神,一抹微笑,讓我心靈脆弱時仍懷抱夢想。

Monday, June 04, 2007

What Brought You Here?


那天去參加英語班親師座談,主任介紹下學期的課程與師資,她說新的英語老師是這小城裡唯一擁有博士學位的外籍老師,是加拿大的自然醫學博士,來台灣五年了。

主任興高采烈地介紹這位外師如何將她的專業傳授給小朋友,譬如告訴他們感冒的時候不要吃藥,只要用熱水泡腳就會好了等等。

在場的五位媽媽雖然不熟稔,但心裡納悶的好像都是好好的加拿大自然醫師不當,為什麼要來台灣教美語呢?在台灣教美語真的那麼好賺嗎?

終於有位媽媽開口問了,主任也不知如何回答,於是建議既然外師就在隔壁辦公室,請她過來跟我們見個面好了。

外師自信飄然進來了,首先用英文打破沉默說:"妳們想知道什麼呢?"

同一位媽媽又問了:"What brought you here?"

外師沉吟半响說:"因為我和我先生都喜歡 Asia,妳們聽得懂 Asia 嗎?"

看到全部媽媽都誠懇點頭,於是她心防稍微鬆懈了:"我和我先生都是自然醫學博士,夢想有天能建造一個 Spa;後來我們到亞洲旅行,在菲律賓看到一塊地,都覺得很喜歡。可是我們在加拿大一天只看四個病人,存的錢不夠,聽朋友說在台灣教美語可以賺比較多錢,所以我們就決定到台灣工作。"

"事情果然很順利,我們存夠錢買下菲律賓那塊土地,開始 Spa 的興建;打好地基,剛架好兩根支柱時,我先生忽然決定不想再做了,於是他放棄這個計畫,離開我,回到加拿大去了。而我漸漸喜歡在台灣的生活,所以繼續留在這裡。"

她描述的表情雲淡風清,原意不在探人隱私的我們隨著過程起伏心情急轉直下,我努力將 "啊!?"控制在聲帶裡。

偌大教室裡只聽見冷氣運轉的聲音,她彷彿也感到交淺言深,微微一笑說:"Okay, that's it." 轉身回辦公室了。

身經波折的人們也許在生命無常的磨練中,漸漸習慣把不知向誰傾訴的苦楚埋藏在本我最底層,安靜認份地活著。終於在意志力疲乏的某日,即使是陌生人不經意的一句:"What brought you here?" 所有暗潮洶湧的昨日種種,千頭萬緒千言萬語獲得宣洩出口,即便最後仍然獨自百感交集化為望天喟嘆。

無尾鳳蝶的終齡幼蟲結蛹時,除了要吐絲固定尾端,還要用另一條絲裹穩腰部。因為蛻皮成蛹時,牠必須力氣夠大,才能甩落身上舊皮。牠之所以要固定好兩端,就是為了抗衡自己掙脫過去的強大蛻皮力量。

除了人類以外的生物絕對不會浪費能量去做沒有意義的事情,毛蟲耗盡氣力為著羽化彩蝶,人類若能擺脫昔日束縛牽絆,未來雖然依舊匍匐前進,至少偶爾能夠展現舒坦姿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