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rgeons don't fish for compliments.

"Fish for compliments" 是套別人的恭維話的意思，標題就是說：外科醫師不可以套病人的恭維話。

第一次接觸這個英文片語，是從我的恩師普魯斯特的大作 "追憶似水年華"第一卷中看來的。（想他老人家此時若地下有知，突然知道有人胡亂打著他的名號，一定死不瞑目吧！）

忝為 retinasurgeon （視網膜醫師），算是眼科同業的後盾，不論是麻煩的視網膜剝離，玻璃體出血，或是其他眼部手術嚴重的併發症，大概都需要 retinasurgeons 拔刀相助。（爛到挖眼球除外，那是眼整形醫師專門的）

視網膜手術的特性，也是手術前解釋一定得提的，就是即使手術成功了，出血清乾淨了，網膜復位了，術後視力恢復極有可能不會太好。

為什麼呢？因為每個人的視網膜只有從媽媽肚子裡帶來的這一對，無法移植，也不能換新的，手術只能把已經破洞退化的網膜，盡量整理，繼續用下半輩子。

這就是現代醫學的極限帶給 retinasurgeons 的悲哀了，我們用比開雙眼皮，白內障多出三倍四倍，七倍八倍的力氣，好不容易病人眼底亮晶晶了，出院回來門診時，十個有十一個會抱怨（一個是家屬）：怎麼還是看不清楚？雖然視力比術前進步了，卻少有人滿意。

霎時在狹窄的診間，覺得自己有如一個獨行俠，身後背著寶劍，站在峭壁頂峰，北風呼嘯刺骨，沒有人了解你的武功，辜負了師父的教誨，好淒涼啊！多年下來，我早已習慣孤獨相隨，雖千萬人，吾往也。（沒有那麼悲壯啦，每個月還是有領到薪水。）

直到有一天，一位近九十歲的阿婆（真的是我的老病人了），來門診要求我幫她處理擋住視線的鬆弛上眼皮；我再三解釋我是，咳，視網膜醫師，不常開眼皮手術；但老人家的想法，開眼睛就是開眼睛啊，哪有分這裡那裡的，堅持要我為她開刀；我只好跟她聲明，只把鬆弛的眼皮拿掉，不做雙眼皮哦！阿婆說都九十歲了，不用什麼雙眼皮，比較看得到就好了。

就這麼辦吧！雙方得到共識就好辦事。

於是手術那天，我把雙眼多餘的眼皮修掉，再縫合，只花了四十分鐘。開好藥，囑咐她冰敷，一個星期後回門診拆線。

到了回診那天，她一走進來，滿臉笑意；拆好線後，她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著我，雙手緊握住我的手說：醫師，我很滿意，實在太感謝你了！

Did I fish for her compliments? Of course not. But somehow....

我獲得繼續作 retinasurgeon 的力量了。

真是個跳躍又感性的結論吧？難怪有人說過，我有時候瘋瘋癲癲的（當然工作中除外），其實我只是個容易被別人眼神感動而越挫越勇的小城醫師罷了。